你好呀朋友,
我又一個月沒有寫信給你,2025 的上半年就這樣過完了。
前幾週,我為著想念的人事、一場 kanekoayano 的演出,回了倫敦短短一週。明明離開倫敦的時間,已經比旅居那裡的日子更長了,我依舊沒把 Tesco club card 移出我的 Apple 錢包。但再逞強,都無法忽視事物的物換星移了。
強烈地意識到某版本的人生邁向終結,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。
若當年畢業換了工作簽,今年夏天也已是我簽證到期的日子。和在當地最熟絡的幾個台灣朋友聊的話題,感覺前不久還是「論文進度如何」、「丟履歷還好嗎」,現在已是「回台北的機票訂了嗎」。
返敦那週,有日與梁友走在地鐵站,撞見久未見的友人阿哲,我們仨並肩坐在連絡通道小聊兩句。他哀怨摘下耳機,左對我一句:「妳何時來的?」右對梁一句:「你何時要走?」然後看著地板嘆:「我最討厭倫敦的就是人來來去去的。」
從期待落地生根,到被這城市折磨得心灰意冷,對我們也不過是三年以內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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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個性是出了名的坐此望彼:在倫敦那年,過了三個月就買機票回台北過冬;鎩羽而歸之後,兩年內回倫敦數次。兩地辛苦賺的薪水全都拿去買機票,在侷促的長途飛機折著腳看剛下檔的院線片。因為比起下定決心選擇什麼,我寧可四處迴轉,以看清自己的悔恨——這是最沒經濟效益的做法,誰叫我是一個文學院生。
每一趟倫敦台北,為了累積里程數,搭的都是同一班華航直飛班機。早上八點飛倫敦、晚上九點往台北。而回台北的動線我更是熟悉:從前室友家直結的皮卡迪里線到希斯洛第三航廈,先到航站外左手邊的樹下聽一首歌(這回是 Never Young Beach 的〈さよならの歌〉),再到航站另一端的華航櫃檯寄行李。上樓、刷登機證,脫掉所有衣飾包袱再穿上,在一出境的 WH Smith 買一瓶水和一包酸薯片,然後讓手機充電等螢幕顯示 Go to gate。雖然心知往台北的 CI0082 班機,總是在離海關最遠的 42 號門登機。
42 號登機門附近什麼都沒有,方圓百里只有一間 PRET A MANGER,aka 英國路易莎咖啡。那對我來說是英國國境的最後一間 PRET。從前時還有飲料訂閱制時,我會用跟友人分贓的 code 換最後一杯 oat latte,經過穿傳統服飾的老白男說著 “Goodbye” 的廣告看板,慢慢喝掉那杯過甜的植物奶,邊把該報的平安報完、眼淚都流乾。
Oat latte 是我唯一一個會用英國腔唸的單字。不是「歐喇忒」,比較像「歐・啦ㄊㄟˊ」,兩字中間有一個絕妙的 suspense,要把嘴巴撅起來憋氣,有點像日文初學者捉摸不定的促音,斷點的長度、時機會決定你被當地人信任的程度。唸完最後一次 Oat latte,我坐上飛機回台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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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趟旅行,恰逢《花束般的戀愛》在台重映期間,加上和正在東京寂寞生活的ハム君聊到,我終於讀了今村夏子的〈野餐〉。
今村夏子的整本短篇集《呼叫愛美子》,寫的都是活在自己執念幻夢中的人。〈野餐〉寫的是一個在滑冰餐廳工作的鄉下女孩,迷戀廣播節目裡一個同鄉藝人的故事。她用盡全力戀愛了許多年,周遭的人也看著她的純粹,殘忍地守護著她的想像。我為裡頭人物感到尷尬悲傷,全都是因為他們跟我太像。
故事裡,女孩從廣播聽聞藝人在家附近的小河裡丟失了手機,連月打撈水溝。當藝人走紅、成婚,周遭季節持續遞嬗,她的公寓堆滿了成袋淤泥。除了這件事之外,同事們不知道她過著怎樣的生活、喜歡些什麼,於是生日時,送給她一只撈網。
多數人說,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變的。那是因為人與人往往彼此相關,有人挪動位置,就會有人搬進來。而換句話說,能專一去愛、信守某物的人,往往是在世界上找不到位置的人。你別傷心,這句話我是對自己說的。
我對倫敦,以及背後猝不及防異動著的景物,或許亦如是。還在調著頻率、拿著探測器在河床上尋找著一具早已被拆卸改裝的鐵器。久而久之,可能已經著迷「尋找」本身,那樣可能不太健康,沒有什麼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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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回台北就滑到一則 Threads,是一個剛從英國搬回台北的人,在悵惘自己沒能留下、詢問大家如何適應「回來後」的生活。我很想留言,但那則貼文已被洗出河道外了,於是只能在這裡打給你看:
我也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,一年多前從倫敦搬回來。首先其實我覺得,這幾年的台北越來越有趣了。很多與你一樣想法的人,正在把他們想念的那些東西在台北重組起來。再者是我也反思過,自己的那種「悵惘」或偶爾的「無聊」說到底是什麼。目前我大概領悟,我在英國喜歡的那些事物,背後都有一股發自內心的好奇在支撐。所以或許,我珍惜的不一定是那些花花綠綠的異國語彙,而是源自於「我自己」的冒險心與選擇權。在原生的地方,人生不免得會受到許多關係人的左右,行動好像不那麼自由。可是坦白說,任何地方只要待得夠久,以我們的個性最後還是會一身泥濘、多所牽拖。
所以不管在哪裡,好像就是兩種選擇:滿不在乎地遊走,或者定心專情,可以兩邊擺盪。在遠方你會想家,但在家又會想出去玩,這都是人之常情。不然就試著想像你在另種情境過一天好了(我也曾在秋天的週末假裝台北是倫敦,出去大散步很開心。)回與去的邊際,其實都是我們說了算。如果哪端太擠迫,你就伸展一下雙腳。可以把遠方活成老窩再退租掉,怎麼說都是我們的幸運。不是說不能難過,但你之所以捨不得那份求生意志變疲軟,是因為只有你能懂。但我跟你說,那四處搬家的手勁,無論在哪都會在身體記憶中。
台北見。
外文之恥勘誤:熬夜寫東西suspend寫成suspense
剛好拿到續集《流浪的愛瑪儂》,好像有點同感偶爾安逸一陣子卻又想起的旅行的衝動~